哥儿 PDF下载 公众号 其他格式

哥儿

小说 社会小说

  • 作者:
  • 出版社:
  • ISBN:
  • 出版时间:

手机扫码免费下载

纠错留言

#电子书截图

哥儿截图

#电子书简介

夏目漱石(1867-1916),原名夏目金之助,日本近代文学的真正确立者和一代文学翘楚,有“国民大作家”之誉。主要作品有《我是猫》《哥儿》《草枕》《虞美人草》《三四郎》《其后》《门》《彼岸过迄》《行人》《心》《明暗》等。前期作品大多质疑和讥讽日本近代的“文明开化”,中后期则集中发掘近代人的“自我”和孤独。语言风格或流畅明快妙趣横生,或沉郁隽永一唱三叹,深受读者推崇和喜爱。

林少华,著名文学翻译家,学者。亦从事文学创作。曾任教于暨南大学、日本长崎县立大学和在东京大学从事学术研究。现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兼任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著有《林少华看村上村上文学35年》《落花之美》《乡愁与良知》《为了灵魂的自由》《高墙与鸡蛋》《微“搏”天下》《雨夜灯》《异乡人》。译有《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奇鸟行状录》等四十一部村上春树作品系列以及《心》《罗生门》《金阁寺》《伊豆舞女》《雪国》《在世界中心呼唤爱》《阴兽》等日本名家之作凡七十余部,广为流布,影响深远。

我是个天生的冒失鬼,从小就总是吃亏。上小学时,曾从二楼教室一跃而下,摔伤了腰,痛了一个星期。也许有人问,何苦如此胡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我从新建好的二层楼上探头下望,一个同学开玩笑,说我再逞能也不敢从上边跳下来,还大声起哄笑我是胆小鬼,仅此而已。事后工友背我回家,父亲瞪起眼睛,说:哪有你这种家伙,从二楼跳还能摔坏腰!好,我说,下次跳个不摔腰的给你看。
我从一个亲戚手里得了把进口小刀,把光闪闪的刀刃冲着太阳晃给同学看,其中一个说:亮倒是亮,只怕切不了东西。笑话!我应声答道,没有不能切的!对方随即提出:那就切你的手指好了。手指?这还不容易,你看着!我对着大拇指斜切下去。幸好刀小,指骨又硬,大拇指至今还连在手上,只是那伤疤此生此世算消不掉了。
往院子东边走二十步,尽头偏南有一小块菜园,正中长着一棵栗树,结着对我来说简直是命根子的栗子。栗子熟时,我一早爬起来就跑出厨房后门,拾来那些掉在地上的,带到学校受用。菜园西端连着一家叫“山城屋”的当铺,当铺老板有个儿子叫勘太郎,十三四岁。不用说,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人虽胆小,却偏要跳过方格篱笆,到这边偷栗子。一天傍晚,我躲在折叠门后,终于逮住了勘太郎。这家伙见无路可逃,恶狠狠猛扑过来。他比我大两岁,胆子虽小,可力气蛮大。将那颗肥肥大大的脑袋,一头顶住我的胸口,步步加劲。不巧那脑袋一偏,竟溜进了我的袖口,害得我手在里边派不上用场,乱挥乱抡起来。勘太郎在袖口中的脑袋,便随之左右摇摆。最后忍耐不住,在袖筒里一口咬住我的手腕,痛得我一股劲把他推到篱笆墙根,一个扫堂腿,绊他个跟头。“山城屋”的院子比菜园低有六尺,那勘太郎把方格篱笆压倒半边,“扑通”一声,大头朝下栽到他自家领地去了。这当儿,我的一只夹袄袖也不翼而飞,手一下子自如起来。当晚,母亲到“山城屋”道歉,顺便把袖子带了回来。
此外我还干了不少坏事。一次,领着木匠兼公和鱼店的阿角,把茂作家的胡萝卜苗圃毁坏了。当时芽尚未出齐,铺着一层草。我们三人在上边整整摔了大半天跤,芽苗给踩得一塌糊涂。还有一次把古川家菜地里的井填上了,结果闯了大祸。按通常做法,本应拿根粗大的孟宗竹,掏空竹节,深深插入井内,把水引出,浇灌附近的菜地。但当时我不晓得个中奥妙,只管将石头、棍棒投入井内,塞得满满的,见水再也出不来了,才回家吃饭。刚端起饭碗,古川满脸涨红,叫骂而来。记得好像赔钱了事。
父亲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母亲一味偏向哥哥。哥哥脸皮白得出奇,喜欢模仿舞台上旦角的动作。父亲一瞥见我,张口就骂我一辈子也出息不了。母亲也说我胡作非为,日后不叫人省心。事实也真是这样:我没出息,也没叫人省心,只差没进班房。
母亲病死前两三天,我在厨房翻跟头,给锅台磕了肋骨,痛不可耐。母亲大为恼火,说再也不想见我这种人,我便跑到亲戚家去了。不想竟传来了母亲的死讯。我没料到母亲死得这么快,早知病成这样,也该老实一点才是。我一路后悔,赶回家里。刚一进屋,那混账哥哥劈头一句,说我不知孝顺,母亲是因为我才早死的。我又气又恨,上去给他一记耳光,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
母亲死后,我和父兄三人度日。父亲整天无所事事,见面就说我不行,直成了口头禅。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什么不行,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老子。哥哥声称要当什么企业家,抓住英语不放。他原本就是女人脾性,加上狡猾,两人关系很僵,差不多十天就吵一次。一次下棋时,他卑鄙地设一伏子,堵住我老将的去路,见我发窘,便笑嘻嘻地冷嘲热讽。我一气之下,将手中的“车”朝他眉间掷去,打得他眉间开裂出血。他向父亲告了我一状,父亲便宣称要同我断绝父子关系。
于是,我只好横下心,静等被扫地出门。这时候,一个在我家干了十年的叫阿清的女佣,哭着替我向父亲求情,父亲才好歹息怒。可我并没因此惧怕父亲,反而对阿清的举动大为不忍。听说这女佣本来出身名门,明治维新时家境衰微,才落到为人做佣的地步,此时已经是老婆婆了。不知什么因缘,这阿婆十分疼爱我。母亲死前三天放弃了我,父亲一年到头看不上我,街坊邻居指脊梁骨叫我混世魔王,然而这阿婆却对我百般疼爱。我自知自己压根儿不是讨人喜欢的人,因此对遭人白眼早已不放在心上,而对阿婆这番亲热,反倒莫名其妙。没人时,阿婆几次在厨房里夸我为人正直,品性难得。但我不晓得阿婆话里的含义。心想,若是品性难得,其他人也该对我和善一点才是。每当阿婆提起这话,我差不多总是顶她:我不要听这个!于是阿婆愈发笑容满面地盯着我的脸,迭声说道:这才是,这就叫作品性难得。那神情,似乎在炫耀我是她制造出来的一件产品,叫人心里有些不悦。
母亲去世后,阿清婆对我更加疼爱起来。我每每以小孩之心揣度受此厚爱的原因,但不得其解,心中暗想:讨厌,多事!又觉得她可怜。但阿婆仍然喜爱我,不时用自己的零用钱买豆沙糕、梅花煎饼给我。寒冷的夜晚,悄悄买好荞面,做成面汤,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我枕边。有时还买来砂锅面条。不光吃的,还有袜子,有铅笔,有练习簿,后来有一次竟借给我三元钱。我并没向她开口,而她拿钱走进房间:“没零花钱不方便吧?”说着把钱塞进我手里。我当然摇头不要,她非叫我拿着不可,我便收了下来。其实我高兴得要死,把三元钱塞进小钱包,揣到怀里,转身去上厕所,不料一下子掉到便池里去了。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跟阿婆实话实说。阿婆立即找来一根竹竿,说给我捞上来。不大工夫,井台传来“哗哗”的水声。跑去一看,见她正用竹竿尖挑着钱包,用水冲洗。之后打开钱包,里面的三张整元纸币已经变成茶青色,图案模糊不清了。阿婆用火烤干,递给我说:“这回行了吧?”我嗅了嗅:“呀,臭。”“那么再给我,给你换来。”不知她去哪里搞了什么名堂,换成了三枚银币。我忘记这三元钱干什么用了,口称马上还而没还。如今即使想还以十倍,也无法做到了。
阿婆给我东西,每次都趁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说:“这哪好,不要!”我最不喜欢瞒着别人独占便宜。虽说同哥哥合不来,也不想瞒着他拿阿婆的糕点和彩色铅笔。一次我问阿清婆:“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不给哥哥呢?”阿婆一本正经地说:“不用管哥哥,他有爸爸给。”这不公平。父亲虽然固执,但并非那种偏心眼的人。可在阿婆眼里却不是这样,全是她太疼爱我的缘故。尽管她过去是有身份的,但毕竟没受过教育,叫人毫无办法。偏心无药可医。这还不算,她还认定我准能出人头地,而断言哥哥只是脸皮白,成不了大器。遇上这样的阿婆,真令人头疼。在她眼里,自己中意的人一定升官发财,而讨厌的人保准一无所成。本来那时我并没有当官做事的打算,但经不住阿婆再三鼓吹,便也自命不凡起来。现在想来,实在好笑。一次我问阿婆,自己能当上什么,不料她也好像没认真想过,只是说,肯定出入有车坐,住宅有威风的大门。
从这以后,阿婆便打算等我自立门户后随我住在一起,几次求我务必收留她才好。我也模糊觉得自己可能会拥有住宅,便随口答应下来。不想这阿婆想象力强得很,什么你喜欢哪里,街如何啦,什么院子里要挂个秋千、洋房一间足够啦,只管自作主张,一厢情愿。那时我根本就没想到要什么房子,每次都回答阿婆:“管它洋房日本房,我才不稀罕呢?”结果她又夸我不贪财,心地干净。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少不了夸奖一通。
母亲死后的五六年时间里,我就这样过着。被父亲训,和哥哥吵,吃阿婆的糕点,时受夸奖,别无他望,心满意足。我想别的小孩大概也同样如此。只是阿婆每遇什么事,就絮絮叨叨说我可怜、不幸,于是我又以为自己是真的可怜、不幸。此外没有任何恼人的事,只是对父亲不给零用钱有些不
①麯街:原东京区名,现划为千代田区,为政府机关及官邸集中之地。
快。
母亲去世后第六年的正月,父亲也中风死了。那年四月我从一所私立中学毕业,三月哥哥走出商业学校。他在一家公司的九州分公司找到了工作,要去上任;而我还得留在东京继续求学。哥哥提出要卖掉房子,处理财产,然后动身去九州。我说怎么都行。反正我不想端哥哥的饭碗,即使他要照顾我,也还是要吵架,免不了给他吹毛求疵。况且若真的受他这种应付了事的保护,就不得不向他低三下四。我都想好了,就是当小工,给别人送牛奶,也要自己挣口饭吃。哥哥找来旧家具店老板,把世代传下来的杂乱家具、古董,三捆两捆,换了几文钱。房子经人周旋,卖给了金满家。这大概得了不少钱,详情我一无所知。我在一个月前就搬到神田区小川街寄宿,以待决定去向。阿婆见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一朝转卖于人,甚感可惜,但不是她自己的,自是奈何不得。她在我面前絮絮不止,说要是我再长大一点,把这份家业继承下来该有多好。实际上,倘若我大一点便可继承的话,那么现在也不是不可以,而阿婆全然不晓,以为我只要年龄再大些,便可接收哥哥的家业。
和哥哥就这样分开了。难办的是阿清婆的去处。哥哥自然无法带她前去,而且她也根本不想跟哥哥远下九州。我又整天闷在四个半榻榻米大的寄宿间,而且连这么个住处到时候也必须退掉,实在一筹莫展。我问阿清婆,是否想在哪里当保姆?阿清婆想了想,定下决心说,在我成家以前,只好打扰外甥了。她这位外甥在法院当书记员,生活尚好,这以前几次劝阿婆去住,阿婆都没有答应,说自己虽是当佣人,但多年来已经住习惯了。而眼下,阿婆大概觉得,与其到素不相识的大户人家小心服侍主人,不如在外甥身边好些。这么拿定主意后,阿婆嘱咐我快点找房子,快点讨老婆,她好去帮忙。看来,同作为至亲的外甥相比,她似乎更喜欢我这个外人。
哥哥动身去九州的前两天,来到我的住处,递给我六百元钱,说,是当资本经商,还是作学费读书,尽管随便,只是以后不再管我。就哥哥来说,这一举动已相当慷慨了。我本来觉得即使不靠那六百元钱也混得下去,但我高兴他这种从未有过的淡泊态度,道谢接过。随后他又掏出五十元钱,叫我顺便交给阿清婆,我满口答应。两天后,在新桥车站同哥哥分手,此后再未见过。
我躺在床上,考虑这六百元钱的用法。做买卖吧,麻麻烦烦的,我又不是那块料,况且这六百元钱也做不成像样的买卖。退一步说,即使做得成,我现在这两下子,都无法理直气壮地在别人面前说自己受过教育,还不是只有吃亏赔本的份。算了,买卖不成,就用来当学费读书好了!六百元钱分成三份,一年花二百,可以学三年。三年时间里若拼命用功,总可以学点东西,于是我就开始考虑哪所学校合适。然而学问这东西,我生来就一样也不喜欢,特别是语言学啦,文学啦,一看就头晕。还有什么新体诗,二十行中连一行都看不懂。既然哪样都不喜欢,那么学哪样都是一回事。幸好路过物理学校门前时,见有一张招生广告,真是缘分!我领了份招生简章,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如今想来,这也是我那天生的鲁莽性格造成的失策。
在校三年,我也差不多同别人一样用功,但由于素质差,名次总是倒数来得快。三年一过,我也莫名其妙地混得个毕业,自己都觉得滑稽,可又不便说三道四,乖乖跨出校门。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叫我前去,我当是什么事,到那里一看,原来是四国地区一所中学需要数学教师,月薪四十元,问我是否愿去。说实话,我虽然也吃了三年寒窗苦,但压根儿就没想过当什么教师,去什么乡下。当然,也没考虑过教师以外的任何职业。因此,当校长问到我头上,便当场回答愿去,这也无非是我那天生的鲁莽性格作祟的结果。
既然答应了,就必须赴任。蛰居斗室的三年时间里,我没听到有人说我一句坏话,没吵过一次架,是我一生中颇为悠然的时代。可是,现在这四个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也得退掉了。东京以外的地方,在校时只跟同学去过镰仓,算是唯一一次出远门。这次则远非镰仓可比,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从地图上看,那地方位于海滨,仅有针尖那么大,反正不会是什么好去处,不知是何城镇,居住何人。不知道也没关系,无须担心,尽管前去,只是有些麻烦。
房子卖掉后我也常跑去阿清婆那里。阿婆的外甥实在是个好人,每次去时,只要他在家,无不设法款待。阿婆当着我面,东拉西扯地把我吹给外甥听。甚至无中生有,说我从学校毕业出来,马上就要在街买一所邸宅,走马上任。她只顾自以为是地喋喋不休,羞得我在旁边满脸通红,而且不止一次两次。还不时把我小时尿床的事和盘托出,叫人哭笑不得。我不知她外甥听后作何感想,只觉得这阿婆到底是旧式妇女,似乎把她自己同我的关系,看成封建时代的主从关系,以为我既然是她的主人,也无疑是外甥的主人,亏她外甥为人和善。
工作最后讲定、动身赴任的前三天,我去看阿清婆。她感冒了,躺在朝北一个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见我进来,忙爬起身,没等坐稳就问:“小少爷,什么时候买房子啊?”她以为只要一毕业,钱就会自动从口袋里冒出来。既然把我看得如此神通广大,却依旧管我叫“小少爷”,可见愈发傻气了。我简单告诉她,眼下买不成房子,要到乡下去。她显得非常失望,不停地拨弄额角零乱的花白头发。我见她着实可怜,安慰说,去是去,但很快就回来,来年暑假肯定回来。她还是一副茫然的神情。我问她喜欢什么,好买礼物回来。她说想吃越后粽子。何谓越后粽子,我听都没听过,首先方向上就南辕北辙,便说:“我去的那乡下好像没有粽子。”“那,你去的是哪边?”“西边。”“是箱根前边,还是后边?”费了我好多唇舌。启程那天,阿婆一早赶来,这个那个,照料一番。把来时路上在杂货店买的牙刷、牙签、毛巾塞到帆布提包里,我说不要,她不肯答应。我们雇辆黄包车,赶到车站,登上月台。我钻进车厢后,她定定看着我的脸,喃喃道:“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可要好好注意身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没哭,但眼泪差一点就淌出来了。火车开出好一段路后,我以为她回去了,从车厢探出头,往回一看,她依然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显得异常瘦小。

一声长鸣,轮船停止了航行。舢板立即离岸,挨上前来。船老大赤身裸体,围着一块红兜裆布,好个不开化的地方。当然,天气这样热,怕也穿不得衣服。阳光直射下来,海水亮得出奇,一眼看去,直觉得头晕目眩。一问乘务员,他告诉我在此下船。举目前望,见是一个森林般的渔村。不觉心中叫苦:受骗上当,这等地方如何忍得。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抖擞精神,第一个冲下舢板,接着跟下五六个人。装上四五个大大的箱子后,红兜裆布把船驶回岸边。靠岸时我又一马当先,跃上码头,当即抓住一个小鼻涕鬼,打听中学在哪儿。小家伙呆愣片刻,然后说不知道。不愧是愚顽的乡下佬,屁股大的地方,竟不知中学位于何处。这当儿,过来一个身穿怪式短褂的汉子,叫道“跟我来”,便尾随而去,到得一家名为“港屋”的旅店门前,“呀”——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叫道“请进”,我懒得进去,站在门口不动,问中学在哪儿,听得中学还要坐火车赶十五六里路,愈发无心进去。我一把从短褂汉子手里拎过自己的两个提包,无精打采,移步前行。旅店的人目瞪口呆。
车站立即打听到了,车票也手到擒来。挤上一看,车厢竟像火柴盒一般。“轰隆轰隆”,还没开上五分钟,就到站下车了,怪不得车票如此便宜:只消三分钱。出站后雇辆黄包车,来到中学,不料已经放学,空无一人。工友告诉我,值班老师办事去了。居然有如此吊儿郎当的值班教师!本想拜访一下校长,但太累了,转身上车,叫车夫拉到旅店去。车夫飞也似的把车拉到“山城屋”门前。这“山城屋”同勘太郎的当铺名称一模一样,倒也有趣。
我被带到一间小黑屋子里,好像位于二楼楼梯下面,热得透不过气。我要求换个房间,对方答说:不巧都住满了。随手把我的提包甩在地上,扬长而去。无奈,只好忍气吞声,进到里边,擦汗歇息。不一会儿,喊我去洗澡。我“通”一声跳入,三把两把洗完上来。往回走时,发现有很多凉爽的房间空空如也。混账家伙,扯谎骗人!随后,女佣把饭菜端来。房子虽热,但饭菜比寄宿间的好吃得多。女佣一边伺候,一边问我从何处来,我告诉她从东京来。继而又问是好地方吧,我说那当然。女佣提着餐具往厨房走时,传来放肆的笑声。我直觉无聊,歪身倒下,但无法入睡。光热倒也罢了,还吵得不行,比寄宿间吵闹八倍。朦胧之中,梦见了阿清婆:阿婆把越后粽子连同竹叶塞到嘴里,大吃大嚼。我说竹叶有毒,劝她扔掉,她说对人体有好处,吃得津津有味。我瞠目结舌,转而放声大笑之间,睁眼醒来,女佣打开木板套窗,天空依然晴得像没有遮拦,一览无余。
听人说,外出旅行要付小费,否则得不到好脸色。我之所以被塞到如此昏暗狭小的房间,恐怕就是没付小费的缘故,就是衣着寒伧、随身只有帆布包和羽缎伞的缘故。这些乡下佬,倒会小看人,好,给她个最高格的小费,吓她一吓。别看我这副模样,从东京出来时,腰里还揣着学费剩下的三十元钱。去掉火车票、轮船票和零花,还有十四五元。反正以后每月开工资,即使都给光也无所谓。乡下佬没见过大钱,给上五元便足以使其眼花缭乱。等着瞧!我不动声色,洗完脸,回屋等待。昨晚那个女佣送饭进来,一边端盆侍候,一边偷偷怪笑。混账,我脸上又没什么热闹看!虽说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比你这女佣嘴脸高贵得多。本打算吃完再给,但越想越气,没等吃完就甩出一张五元钞票:“一会儿拿到账房去!”女佣讶然。然后,我放下饭碗,出门往学校走去,皮鞋也没擦。
学校昨天坐车去过一次,方位大致记得。过了十字路口,拐两三个弯,即到了学校门前。从大门到房门,花岗石铺地。昨天黄包车打上面碾过时,好一阵怪响,甚是刺耳。一路上碰见不少身穿小仓布。制服的学生,都从这大门口拥入,有的个头比我还高还壮。想到要教这等家伙,不觉有点不
①小仓布:福冈县小仓一带所产棉布。
寒而栗。出示名片后,我被带到校长室。校长脸色发黑,两只大眼睛,稀稀拉拉几根胡须,活像个狐狸。架子倒不小:“喂,好好干!”说着,装模作样地把一张按了朱红大印的委任状递了过来——后来回京时,被我揉作一团扔到海里去了。校长说,一会儿把我介绍给教职员时,要将这张委任状给每个人一一过目。多此一举!如果这样,把它贴在教员室墙上,展览三天岂不更好!
教员们在休息室聚齐,要等第一节下课铃响,那还有好长时间。校长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慢悠悠地训起话来。开场白是关于工作的基本要求,接着大讲特讲教育事业的精神。我当然心不在焉,边听边后悔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我自觉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校长的要求,他倒好,一把抓住我这个冒失鬼,漫无边际地指手画脚:什么要当学生的楷模呀,什么要成为一校师表呀,不一而足。假如我真的如此有本事,岂能为四十五元钱跑到这大老远的穷乡僻壤!我原以为人这东西大同小异,不高兴时谁都免不了吵上一架。然而若按他说的去做,既不得无端开口,又不可随意散步。既然这职务要如此循规蹈矩,何不在雇用之前就交待明白!我不愿意说谎,而又别无良策,便自认上当,准备干脆就此告辞,一了百了。钱呢,刚才给旅店五元,钱包里只剩九元,九元是回不了东京的,可惜!不过靠这九元也不是无法可想。就算是路费不够,也胜过说谎。想到这里,便说:按您的要求,我实在无能为力,这委任状还给您罢。这一来,校长眨巴着狐狸眼睛,注视我的脸一会儿,笑道:“刚才说的不过是一种希望罢了,我完全知道你不可能一一做到,不必介意。”既然完全知道,何必来这个下马威!
这工夫,铃响了,教室那边随即一片嘈杂。校长说,大概教师都到休息室去了,我便跟在他后面,走进教员休息室。这是一个蛮大的长筒房间,四周摆着桌子,教师们倚桌而坐。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集中到我的脸上。我又不是什么展品!接着,我遵照校长的训示,依序走到每个人面前,手捧委任状寒暄一番。他们大多只是从椅子上欠一下身,略微弓腰作答。认真的人便接过委任状,大致看罢,恭恭敬敬地复递过来,简直像庙会演戏似的。第十五个是体育教师。轮到他时,由于同一把戏已重复十几次了,不免有些随便起来。对方只消一次,而我却要反复十五次,也该体谅一下当事人才对!
寒暄当中,有一个身为教导主任的某某先生,听说是文学士。所谓文学士,就是大学毕业生,想必身手不凡。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发出女人般娇滴滴的声音。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如此酷暑炎天,居然身穿法兰绒衬衣,尽管质料肯定不厚,但也无疑热不可耐。到底不愧是文学士,衣着也如此别出心裁,而且颜色是红的,更自以为是鹤立鸡群。后来听说,这家伙一年到头,红衬衣从不离身。竟有患此怪病的人!据他本人解释,红颜色有益于身体,是为此而特意定做的,真是杞人忧天!果真如此,何不将外衣、裤子也一并弄成红色的!此外,有个叫古贺某某的英语教师,脸色十分难看。一般说来,脸色发青的人普遍消瘦,而此人却又青又肿。记得念小学时,同学里有个叫浅井民的,他父亲也是这般脸色。这浅井家是农民,我便以为所有农民都是这副面孔。问阿清婆,阿婆说不是这样,而是光吃未成熟的青南瓜之故,所以才又青又肿。打那以后,每见到脸庞青肿的人,便断定是吃青南瓜的结果。这位英语教师,也当仅以青南瓜为食。不过,我至今尚不晓得青南瓜为何物。问阿清婆,她笑而未答,她也未必知道。还有一个和我同样搞数学的堀田某人,短平头,牛高马大,相貌酷似歙山恶僧。我这里谦卑地给他看委任状,他却眼皮不抬,哈哈大笑:噢,新来的?有空去玩!有什么好笑的,谁上你这个不懂礼节的家伙那里去玩!当场我便心里奉送这短平头一个诨名:豪猪。汉学教师到底古板,连声说道,昨日刚到?旅途辛苦,又要马上上课,委实辛劳,云云,倒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者。图画教师一副不折不扣的艺人风度,身穿薄得透明的绢褂,手摇扇子,说道:“老家哪里?东京?嗯?好,好好,我有伴了,我也是东京人哩!”我心中暗想:你这模样若也算是东京人,我宁愿不生在东京!其他人要是逐个道来,不知能写多少,就此为止。
从头到尾寒暄完后,校长吩咐:今天休息好了,当然教学上的事情要同数学组长商量一下,明后天开始上课。一问,原来数学组长就是那个豪猪。罢了罢了,在这家伙手下干事,岂不一切休矣!豪猪道:“住在哪里?山城屋?好,待会儿我去。”说完,拿起粉笔盒,往教室去了。身为组长,却屈尊找我,不知好歹。不过也好,总比叫我去强。
然后,我跨出校门,想马上回店,但回去也无事可干,索性逛一会儿街,便信步走去。县公署出现了,是上一世纪的古老建筑;兵营出现了,没有东京麻布区的联队营地那么神气活现;大街出现了,只有东京神乐坂一半那么宽,两侧房室更差。原来所谓食禄二十五万石诸侯的城下城,不过如此而已。住在这等地方,还耀武扬威,号称什么城下王城,想来也够可怜。思忖之间,不觉到了“山
①城下城:松山市原为食禄二十五万石的诸侯久松氏的城下城。
城屋”门前。看上去面积挺大,却如此狭小,恐怕这就算通看完了。我想也该吃饭了,便迈步进店。坐在账房里的老板娘,一瞥见我,飞扑上前,头触地板:“您回来了……”我脱鞋上去,女佣说客房空了,把我领上二楼。这是一间十五个榻榻米大的向阳房间,带一个很大的壁龛。我自出世以来,尚未进过如此漂亮的房间,此后不知何时再有如此福分,赶忙脱去西服,只穿衬衣,往房间正中,躺成个“大”字,惬意非凡。
吃罢午饭,马上提笔给阿清婆写信。我作文不堪一提,字又认得不多,故最讨厌写信,而且写了也没处寄。但阿婆可能正在为我担心,若是以为我乘船遇难死了可不妙,便鼓起劲,下功夫写了个长的。……


《哥儿》通过一个不谙世故、坦率正直的鲁莽哥儿踏入社会后同周围俗物展开的种种戏剧性冲突,鞭挞了卑鄙、权术和虚伪,赞美了正义、直率和纯真。寓庄于谐,妙趣横生。
夏目漱石经典代表作
著名翻译家林少华倾情翻译

译序夏目漱石和他的作品
林少华
除了对职业教师,日本人一般不以“先生”称呼别人,对文学家也是这样。但对夏目漱石是个例外,习惯上称为“漱石先生”,大约同我们中国人习惯上称鲁迅为“鲁迅先生”相若。较之客气,这里边显然含有尊之为师的敬意。实际上,夏目漱石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同鲁迅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差不多。但鲁迅研究,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属于显学。不仅《鲁迅全集》被一篇不少地译成了日文,《故乡》还被收入了日本中学“国语”(语文)教科书——不知道鲁迅先生的日本人估计占不到多数。但相比之下,夏目漱石在中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然个中原因多多,很难单纯比较)。人们或许知晓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但知道漱石的,除了大学中文、外文系师生和文学爱好者,恐怕成不了阵势。
然而毫无疑问,漱石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一座卓然特立的高峰。他活跃的20世纪初期(明治与大正之交),日本文坛可谓群星灿烂。就小说家来说就有森鸥外、岛崎藤村(亦是诗人)、田山花袋、正宗白鸟、永井荷风等人。但作品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说得夸张些,恐怕唯漱石一人而已。难怪被日本人称为“国民大作家”,其头像赫然印在日本千元纸钞的正面,人们几乎无日不同这位大作家“打交道”。
夏目漱石,原名夏目金之助,1867年(庆应三年)生于江户(现东京)一小吏家庭,14岁入二松学舍系统学习“汉籍”(中国古籍),浸润了东方美学观念和儒家伦理思想,奠定了日后文学观和人生观的基础。写“汉诗”(汉语古诗)是其终生爱好和精神寄托。“漱石”之名,即出自《晋书·孙楚传》中“漱石枕流”之句。21岁就读于第一高等中学本科,23岁入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英文专业学习。其间因痛感东西方文学观的巨大差异而陷入极度的精神苦闷之中。1895年赴爱媛县松山中学任教,为日后《哥儿》的创作积累了素材。翌年转去熊本县任高等中学讲师。1899年赴英国留学三年,学习英国文学和教学法。回国后先后在东京第一高等中学和东京帝大讲授英文,同时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了长篇小说《我是猫》,并一举成名。1907年进入朝日新闻社任小说专栏作家,为《朝日新闻》写连载小说,一直笔耕不辍,直至1916年(大正五年)因胃溃疡去世。年仅49岁。
漱石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并不很长,从38岁发表《我是猫》到49岁去世,也就是十年多一点时间,却给世人留下了大量有价值的作品。他步入文坛之时,自然主义文学已开始在日本流行,很快发展成为文坛主流。不过日本的自然主义不完全同于以法国作家左拉为代表的欧洲自然主义,缺乏波澜壮阔的社会场景,缺乏直面现实的凌厉气势,缺乏粗犷遒劲的如椽文笔,而大多囿于个人生活及其周边环境的狭小天地,乐此不疲地直接暴露其中阴暗丑恶的部位和不无龌龊的个人心理,开后来风靡文坛(直至今日)的“私小说”“心境小说”的先河。具有东西方高度文化素养的漱石从一开始便同自然主义文学背道而驰,而以更广阔的视野、更超拔的高度、更有责任感而又游刃有余的态度对待世界和人生,同森鸥外一并被称为既反自然主义又有别于“耽美派”和“白桦派”的“高踏派”“余裕派”,是日本近代文学真正的确立者和一代文学翘楚。随着漱石1916年去世及其《明暗》的中途绝笔,日本近代文学也就落下了帷幕。
以行文风格和主要思想倾向划线,作品可分为明快、“外向”型和沉郁、“内向”型两类。前者集中于创作初期,以《我是猫》(1905)、《哥儿》(1906)为代表,旁及《草枕》(1906)和《虞美人草》(1907)。在这类作品中,作者主要从理性和伦理的角度对现代文明提出质疑和批评,犀利的笔锋直触“文明”的种种弊端和人世的般般丑恶。语言如风行水上,流畅明快;幽默如万泉自涌,酣畅淋漓;妙语随机生发,警句触目皆是,颇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之势。后者则分布于创作中期和后期,主要作品有《三四郎》《其后》《门》(前期三部曲)和《彼岸过迄》《行人》《心》(后期三部曲),以及绝笔之作《明暗》。在这类作品中,作者收回伸向社会的笔锋,转而指向人的内心,发掘近代人内心世界的不安、烦恼和苦闷,尤其注重剖析近代知识分子的“自我”、无奈与孤独,竭力寻觅超越“自我”、自私而委身于“天”的自在和谐之境(“则天去私”),表现出一个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和执着、严肃的人生态度。
这里,从两类作品中各选了一部代表作。《哥儿》通过一个不谙世故、坦率正直的鲁莽哥儿踏入社会后同周围俗物展开的种种戏剧性冲突,辛辣而巧妙地讽刺了社会上的丑恶现象,鞭挞了卑鄙、权术和虚伪,赞美了正义、直率和纯真。行文流畅,节奏明快,形象鲜明。通篇如坂上走丸,一气流注,而寓庄于谐,妙趣横生,至今仍是脍炙人口的作品,实为日本近代文学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心》则多少带有现今所说的推理色彩。“我”认识了一位“先生”,后来接得“先生”一封长信(其时“先生”已不在人世),信中讲述了“先生”在大学时代同朋友K一同爱上房东漂亮的独生女儿。“先生”设计使K自杀,自己如愿以偿。但婚后时常遭受良心和道义的谴责,最后也自杀而死。小说以徐缓沉静而又撼人心魄的笔致,描写了爱情与友情的碰撞、利己之心与道义之心的冲突,凸现了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矛盾、怅惘、无助、无奈的精神世界,同时提出了一个严肃的人生课题。这部长篇可以说是漱石最为引人入胜的作品,至今仍跻身于日本中学生最喜欢读的十部作品之列。说得极端一点,假如没有《哥儿》和《心》,漱石能否“活”到今天还真是个疑问。
日本小说家中,较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我更喜欢另外两个人:一个就是夏目漱石,一个是当代的村上春树。差不多二十年前在北国读研究生的时候,漱石全集便读了一集又一集;而村上的小说,近年来则译了一本又一本。粗想之下,两人之间虽时隔八十余年,但确有若干共同点。一是态度的认真与坦诚。两人都认真对待人生和社会,不伪善,不矫情,不故弄玄虚,不掩饰自己。二是笔调的幽默与机警。一些作品都富于理性的、机智的、有教养的幽默感。外国有人称村上春树为“当代的夏目漱石”,想必主要着眼于这一点。三是描写对象大多都是都市里的小人物尤其是知识分子,都以传达其孤独、无奈、充满失落感的心态见长,而且两人同样是游离于文坛主流而独树一帜、别开生面的作家。
正因为喜欢,多年来一直想以自己的笔将漱石一两篇代表作翻译出来。数年前承花城出版社好意,始遂夙愿;今日又蒙青岛出版社慨然再度付梓,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垂柳初绿迎春花开

上一个小说

下一个社会小说

  • 评论列表(0

留言评论